“Mitumba”——这是我在内罗毕最常听到的词。它在斯瓦希里语的意思是“二手服装”，有时甚至被翻译成“过世白人的衣服”。在去肯尼亚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创业经历会从这个词开始。
近几年，充满魅力的“非洲风”在全球奢侈品牌中风靡。2022年8月，从事编导工作的我去肯尼亚出差，找到当裁缝的西西里做了几套我设计的非洲扎染风格的衣服。做工的精细和合身的剪裁让这几件衣服在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圈里大受好评。
于是，我萌生了创立一个非洲元素服装品牌的想法。
然而，真的做起来，我才发现，在西方走红的“非洲风”与非洲本土品牌和非洲人民无关。在肯尼亚，从海外倾销而来的巨量Mitumba才是市场上的主流。
2023年1月，我第一次见识了内罗毕最大的二手服装市场吉孔巴（Gikomba）。这是一座1.5公里长的露天开放市场，环境肮脏，垃圾满地。商贩们嚼着甘蔗，面前的Mitumba堆积如山。这些“破衣烂衫”的价格大多不超过500肯尼亚先令，合人民币仅27元。
吉孔巴的环境之恶劣，即使你读了再多报道，看了再多照片，也无法体会身临其境的冲击感：市场附近有一条河，牛仔服饰时间久了会褪色变色，商贩沿河对这些衣服进行重新染色，由此对水源造成巨大污染；河岸两旁堆积如山的废旧布条散发出被污水浸泡多日的腐臭味，夹杂着低廉布料被焚烧的塑料焦灼味。
最让人心痛的是周围奔跑追逐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他们的童年本不该如此，也不该对这个成长环境习以为常。
“姑娘你穿不穿内裤？我现在穿的这条才30先令，多便宜！”一个摊位上的阿姨拦住了我。聊了几句后，她又语重心长地教导起我：“在你这个年纪，我都生了三个孩子了，赶紧找个老公吧。要找肯尼亚老公，你要先问他是哪个部落的……”
在吉孔巴，像这位阿姨一样的从业者不少于10万人，每年有18万吨二手服装经过这里涌入非洲，大约30%～40%的衣服没有市场价值，沦落成纺织垃圾。在整个肯尼亚，Mitumba为至少200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完全依赖于这些服装的消费者则达到2000万人。
一、快时尚之殇
Mitumba的泛滥，源于发达经济体对快时尚的过度消费。
快时尚，是指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将时装周中展出的潮流服饰推出的商业模式。为了追求速度和廉价，快时尚品牌大量使用石油原料制成的化学合成纤维，不仅在生产过程中对环境造成很大污染，也直接造成了发展中国家二手服饰堆积如山的现状。
这些价格低廉的二手服装，对东非原本高质量的棉麻纺织业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非洲是全球棉花原产地之一，棉花也曾经是肯尼亚出口的主要盈利商品。但是，自1991年进口自由化之后，世界服装产业价格下降、廉价进口二手服装的引入等因素压制了肯尼亚棉花产业。2020年，肯尼亚曾以防疫为由短暂地禁止二手服装进口，但不出几个月便因商贩们的抗议和国际贸易压力而取消了禁令。
“为什么要禁止Mitumba呢？这是我们的饭碗”，旁边的一位商贩跟我轻声抱怨。他看起来40岁上下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Supreme短袖T恤，成色明显比他的货品要好一些。可能是看出我不买也不卖东西，他的眉眼间掩饰不住失望和少许警惕。
但是，我的创业项目正是想要逆转或者间接减轻二手服装对当地制造业的伤害。我们希望通过独特的设计风格，为社会边缘化女性手工业者创造就业机会，同时推进服装业的环保进程。
聊着聊着，我等到了西西里。西西里从帮我做衣服的裁缝，变成了我的创业伙伴。她今年30岁，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也正是我们想要帮助的对象。这次来吉孔巴，我们的目的是为拍摄项目宣传照采风。
这次采风的决定，源于与一位本土摄影师对品牌理念的差异。我们叫他T，T是肯尼亚人，曾经在美国工作过，创意和摄影技术都过硬。然而，在得知我们想在吉孔巴拍一组照片时，他却以各种理由表示反对。后来才知道，他认为我们这些外国人对当地民风民情指指点点，是对当地文化的不尊重。
这种误解让我开始反思：我们的品牌价值观本来是尊重和弘扬当地的文化，但在如何准确地传递信息的具体操作中仍要小心翼翼。
我们和T反复商议了一周，仍然无果，只得选择了另外一位叫做J的摄影师。J曾是当地新闻从业者，对这些社会问题了如指掌，也赞同并支持我们的理念。拍摄的那个周日，J还“打点”了吉孔巴当地的社区负责人，为我们的拍摄做了铺垫。
二、河畔遇险
当你以为一切都顺风顺水时，总会有意想不到发生。
“你一个Muzungu自己跑进来多危险，你怎么不等我…...” 西西里埋怨我独自开始了跟当地人的交流。整个团队在当天早上也给我做了各种心理工作，强烈建议我不要擅自行动。
“Muzungu”是斯瓦希里语里对浅色人种的称谓，带有调侃意味，直译起来就是“看起来很迷失的、四处游荡的人。”内罗毕的商务区非常现代且国际化，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但是在吉孔巴，大量当地人口的聚集会让“Muzungu”的出现显得尤为突兀。
近年来，中国在肯尼亚的投资和商业活动对当地的经济起了很大的帮助作用，但有时也会让当地人担心“抢”了自己的生意。
这种问题一方面源于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也与文化隔阂有关。大部分在非的中国人对当地文化了解很少，平时的社交活动也仅限于国人之间。如果我们能交到更多当地的朋友，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他们对中国人的误解。
我自认为对肯尼亚文化还算熟悉，因此对西西里的警告并不太担心。但是，她还是不由分说地把我的手机和钱包装进她的背包里，一手在胸前按着包，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开始在密集的商户中快速穿行。我们的目标是寻找发达经济体的快时尚品牌二手衣服，并到市场边上一条污染严重的河边为拍摄踩点。
在吉孔巴市场拍摄的宣传照，右一为本文作者；图片来源：JM Photography
“你不能停，你一停下来，他们就该围上来了，”她一边走一边跟我解释。其实，我从一下车就感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隔几步就会听到“China”朝这边喊过来。
此次拍摄的目的，是用我们设计的服装和河边的景象做出强烈对比，引发对快时尚导致污染问题的关注。我们三个姑娘作为品牌自己的模特，顶着精心设计的造型和妆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溢出污水的布料堆，走入河中央的石头，小心谨慎地摆好造型，情绪无比低落。
在吉孔巴市场拍摄的宣传照，图中人物为本文作者；图片来源：JM Photography
周围的“老乡”们很快因好奇围了上来，人员慢慢嘈杂起来。有想要贩卖东西的，想要跟我合照的，试图阻止拍摄的，也有好心人为我们免费提供洗涤灵和洗手用的水。当我们的拍摄转场过后，围观的两组人开始发生争执和肢体碰撞。虽然听不懂斯瓦希里语，但能从肢体语言中看出，双方对我们的态度明显不一致。拍摄团队决定尽快撤离。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时，一伙人围上了摄影师，开始查看相机里的照片，还有人以损毁相机要挟我们多付“劳务费”。我们不能把摄影师留在这里，也不能留下大费周折获得的珍贵照片。短暂的考量后，唯一的解决方案是，给钱。最终，双方以5000 先令达成共识。
三、相信过程
5000先令，相当于人民币262元，还要七八个人分。即使按当地的消费水平，这也并不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如果说二手服装为这些人提供了高利润的就业机会和发展前景，如果说维护当地形象是如此重要，那么为何区区200多块钱就能让这些人满意地散去？
我想，这恰好说明二手服装提供的是低技能、低收入，且并无发展潜力的工作。它与肯尼亚的其他有前景的产业所能带给国民的利益相去甚远。
肯尼亚是东非的经济枢纽，更是近几年全球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然而，在肯尼亚的国内生产总值中，制造业的比重仅不到15%。 联合国数据显示，在2005年到2021年间，肯尼亚二手进口服装激增500%。
在非洲，制约制造业发展的，往往是政局的动荡和资本的匮乏。肯尼亚并不缺稳定的政治环境。前总统乌胡鲁·肯雅塔列举了该国重点关注的四大产业，其中就包括制造业。在资本方面，新总统威廉·鲁托上任后就强调了吸引外资对产业发展的重要性。
对于本国国民来说，Mitumba这样的产业高速发展，会在一定程度上拉大收入差距，并导致社会资源分配不均——在二手服装市场从业，表面上为很多人创造了就业机会，但做这样的工作必然会留在社会底层。他们所付出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机会成本。
离开内罗毕的前一晚，我们举办品牌正式启动的发布会，向到场的嘉宾讲述我们的理念和商业模式：我们的客户通过订阅模式分期付款，不仅能收到精致的高质量手工民族服饰，也能通过照片和视频的方式看到一针一线的制作过程，以及制作者的真实身份。五年后，最终回收的布料将投入更多边缘产品的生产。
发布会现场，右一为本文作者；图片来源：JM Photography
为了这次发布会，我们团队的四个人倒着时差做了三个月准备，没有人主动要一分钱工资。登上去内罗毕的飞机前几天，我辞去了编导的工作，跟大家说这是我对项目的承诺。在发布会前的最后一周，我们每个人都在为各项任务的细枝末节而高速旋转：反复修改舞会的服饰、通宵达旦地用淘来的二手服装做会场标识，并在会场设置了品牌摄影展，希望通过拍卖摄影作品来筹款。就连内向的设计师西西里都努力地学着品牌理念，一遍一遍给嘉宾讲解。
最终，同意到场的嘉宾只来了一半，也并没有筹到很多钱。
团队里年轻的意大利小姑娘朱莉安娜在活动结束后一个人跑到泳池边哭。凌晨一点，在回到公寓的出租车里，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跟她说：“在肯尼亚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得到大规模认可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用几个月的努力，让身边的人开始认识我们，支持我们，这就足够了。你可以说这是挫折，也可以说这是成功的必经之路。你要相信，发生在你生命里的任何事情都有它存在的价值。Trust the process！（相信这个过程）”
品牌服装照，左一为本文作者，右一为朱莉安娜；图片来源：Tony Tei
在内罗毕机场等飞机的时候，我刷着手机， 看到朱莉安娜发了一组这周活动的照片，配的文字正是“Trust the process”。当时我心里想，当你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肩负着别人的梦想，这种责任感会推着你，觉得再难也得做下去。短短几个月间，我已经看到了每个人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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